直到这时候才明白“ neverland” 的真正意义:人总是要长大的,会飞的旧时光总有一天再也回不来。这种之前看不懂的伤感在这时就突然明白了。
相比之下,梦幻岛版本的结尾,达林夫人看着窗外小飞侠的仙船远去,说:“ 我小时候好像也见过,不过一定是在梦里。” 当看过原著再看这句话,还是会感到那种伤感,而看《小飞侠》却没有这种感觉。这可能是因为“ 梦幻岛” 给人的第一感觉已经为我们定下了快乐的调子。
同样的,如果原著把neverland也翻译成“ 梦幻岛” ,那么最后的那句话就是“ 梦幻岛终于成了一个梦了” ,虽然也有不舍,但是伤感上远不及“ 永无乡” 。
所以感觉翻译是个有趣的东西,有时候我们的情感会因为不同的翻译而不同。
小王同学的感触,我们细细展开,慢慢分析。
1.译为“梦幻岛”还是“永无乡”,体现不同的观察视角
小王同学谈到neverland 的不同翻译给人不同的情感体验,这是由翻译的视角决定的。
neverland 最早被梁实秋译为“ 永无乡” 。译者对neverland 的理解是永远的童年,孩子永远不会长大。
而将neverland 译为“ 梦幻岛” ,译者的理解是离奇之岛、“ 梦想成真” 的甜蜜快乐之岛,原著的哲学意涵消失了。
相关的译名还有“ 虚无岛” 和“ 乌有之乡” 。它们的中文感觉,又不同于“ 梦幻岛” 和“ 永无乡” 。
“虚无岛”让人想到“道体虚无”,有道家的“有而若无,实而若虚”之感。同时“虚无岛”又有无欲清静的氛围,这样的氛围已经和neverland 格格不入了。
而“乌有之乡”则彻底否定了“有”,所谓“子虚乌有”,连曾经有过的甜蜜和快乐也一笔勾销了。它不是“有”过之后对“永无”的感喟,因而也就没有了“永无乡”对会飞的童年的伤祭。
显然,随着汉字的替换,我们眼前的neverland 在不断变换色彩和意蕴。
在中文翻译中,每一个汉字的替换,都是语义幻灯片的推移,呈现充满差异性的文本图景。
2. “永无乡”是一个勇敢的翻译
在neverland 的四个中文译名中,“ 梦幻岛”“ 虚无岛”“ 乌有之乡” 都是意译,它们用的都是中文的既有概念,只有“ 永无乡” 是直译。
直译更贴近原文的形式和意涵,但“永无乡”这样的汉字组合十分生涩,让中文读者难以进入。
但也正是直译的生涩很容易启示异文化的联想。
直译的陌生感让读者停下了浏览的目光,直面差异化形式的挑战,开始思考这个奇怪组合背后的意涵。
在这里,能不能引起读者足够的好奇心,进而“驻足”思考,直面汉字意合的挑战,是直译植入异文化信息成功与否的关键。
这需要译者成熟的判断。稍有失当就会“满盘皆输”,因为直译生造字组的风险太大——扞格难通,强扭的瓜不甜。
在这个意义上,“永无乡”是一个勇敢的翻译。
而意译“梦幻岛”,对原文的理解就限于甜蜜、快乐的一般化认知。
于是,同样一句话,在“永无乡”的视角中是“ 永无乡真的成了永无了” ,带有很深的伤感;而在“ 梦幻岛” 的视角中是“ 梦幻岛终于成了一个梦了” ,虽有不舍,但仍很惬意。
3. 中文直译的“差异度”在哪里?
中文直译的“差异度”的把握,是翻译界至今说不清楚的难题,它同样是一个语言学的难题。这个问题在语言理论上的“瓶颈”,是能否真正理解汉字的本质——语言性。
neverland 这个词因不同的翻译而引起的不同的情感体验,这样的差异不会发生在印欧拼音文字中,只会发生在表意文字中。
字形的表意性赋予汉字以语言性,使汉字具有相对独立的表意功能。这一特点在汉字的组合中充分表现出来,即汉字可以创造性地组合生成新的概念,新的语言。
而在汉字的翻译中,汉字自带的表意性将译者的理解(“意”)写入了译名。
一个好的字组“意合”,会充分利用上下文的语境默契,引发读者的好奇和共鸣。
当这个上下文源自异文化的时候,充分利用语境默契中中西文本的“互文性”,把握好译语的“差异度”,就成为中文的“直译之道”。
4. 中文翻译的汉字阐释性及其终极无为——不译词
如果说拼音文字的译名由于文字本身的记音性而不存在译者主体的参与,无需译者的“在场”,那么 汉字的译名直接呼唤译者主体的参与,且参与的方式具有多种可能性。
汉字以自身的意象发散意义阐释的多维度,而自己从不设理解之藩篱,这就促使译者和读者的主体意识活跃起来,以积极的态度深度参与外来词义的理解,做阐释性的汉字组合。
这就是我们在语言与文化课上多次强调的:汉字翻译外来语,不像拼音文字那样被动“复刻”,而是主动重写。 “复刻”是简单的,“重写”是复杂的。
外来词经过汉字重写后,它的词义被纳入汉语意义体系,词的原义包括情感色彩被汉字的表意框架过滤了一遍。这个时候,要真正理解原词的含义,只能回到原文的词形及其上下文环境中。
也就是说,无论是“永无乡”还是“梦幻岛”,都对neverland 的词义作了重新解释。这也就是为什么,汉语无论在口语还是书面语上,往往会忍不住使用不译词(英语原词)。说话人显然试过各种现成的汉字译法,都“ 不得吾(原词)心” ,只有退回到原词,才“ 於我心有戚戚焉” 。
语言与文化课的同学就曾告诉我:有时一些英语词的确能够丰富我们的表达。比如shock这个词,可以解释为吃惊、震惊、打击、吓一跳,也可能只是意料之外的夸张调侃的表达,究竟是哪个意思则需要由具体的语境来决定。而无论用哪一个汉语词代替,语气不是过重就是过轻,或是在平常的交谈中显得太过正式。
许多年前,我曾在报纸上看到一篇女性散文,觉得有趣,当年曾把它拿到语言与文化课上讨论。作者说:
在美国,管胖人叫“fat ”是不合适的,官方有一些更委婉的称呼:weight challenge ,甚至更具修辞色彩的an alternative body image ,但“肥肥族”更市场化的称呼是ample (富足、充足),不妨翻译作“安沛”。
我有一个恋爱经验异常丰富的女友,在多年以前,就很解风情地告诉我,她不喜欢瘦的男朋友,她喜欢“肥肥”。
当时还是白衣飘飘、清瘦硕长的书生像蝴蝶般的被追逐的校园时代,我惊为天言,以为她居心叵测。
现在,直到我自己也有了硕大无比的“安沛”男友,这才深刻体会到她多年前的真知灼见。
在寒冬腊月、手冻零度的时候,抚摸着,或者头枕着柔软而丰盛的“安沛”肚,呵呵,那真的不叫“fat ”,只能叫“ample ”!
今日责编:梦瑶返回搜狐,查看更多